天下无不散的家宴|《饮食男女》
贰十二世纪
VOL 3
飲食男女
导演: 李安
编剧: 李安 / 王蕙玲 / 詹姆斯·夏慕斯
主演: 郎雄 / 杨贵媚 / 吴倩莲 / 王渝文 / 张艾嘉
出品: 中国台湾
首映: 1994-08-03(美国)
片长: 124分钟
《饮食男女》是李安在台湾拍摄的父亲三部曲的第三部。和前两部(《推手》、《喜宴》)一样,仍旧是郎雄饰演父亲,仍旧是探讨中国社会中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以及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但可以比较出,《饮食男女》有着与前两部作品截然不同的叙事内核。
古人讲究:“食色,性也”,其意为食欲和性欲都是人的本性,而李安藉用片中无处不在的美食,不仅增加了可看性,还让观众嗅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在现代中国社会的另类解释。
如果说《推手》和《喜宴》是基于欲融入西式生活的儿子的视角为切入点,那么《饮食男女》则是在本土便接受了父权的衰落的父亲视点,这个衰落的过程是从家庭内部开始的。或许李安自己也难以说清对于这个颓倒的父权的感受,到底是老一辈旧时代结束的凄凉还是年轻一辈新时代开始的彷徨。
|饮食:家的毁灭之路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话来自孔子的《礼记》当中,片名“男女”两个字通过小篆的写法,开宗明义的向我们传达了影片的两个主题:食与色。
从影片一开始那将近四分钟父亲的厨房忙碌,就把观众带入了一个充满隐喻的美食世界。看着那些活物在父亲手中从生到死,从不堪入目的血污到令人胃口大开的珍馐,然而“食”这个主题仅仅是李安对于中国饮食文化的阐释吗?我想不尽然。
纵观父亲三部曲的其余两部,都能发现不少吃饭的桥段,而且大多不是寻常吃饭,是宴,许多人聚在一起的。就像《红楼梦》,也常描写宴会,单就刘姥姥那一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便众人笑倒,各个不同。
所以李安把“食”作为线索,将剧情紧扣在不大的家屋内,安排了六场充满张力的餐桌戏。
第一场,个性最鲜明的二女儿佳倩在餐桌上提出要搬出去住,从而引出了后面她买房失败、存款耗光不得不继续留家的内容,而朱爸那句“我这两天……”话还没完,女儿们也不愿多问,隐隐给人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感觉,也给后面朱爸的大事埋下了伏笔。
第二场,由于佳倩投资失败,席间全家人更是无话。而朱爸因为味觉持续退化,记性也随之变差,做得菜味道大不如前,大女儿家珍和小女儿家宁只能聊从美国回来的梁伯母做菜难吃来缓和气氛。李安在这里或许也加入了自己对于衰老的担忧。
第三场,家宁突然宣布怀孕,并且饭后义无反顾的搬离朱家,饭桌上佳倩那句“我们靠吃饭来联络感情”道出了影片以“食”作明线的剧作逻辑。
第四场,家珍意外宣布要与体育老师结婚的婚讯,饭后她也飞快与他一起走了。而这个时候电影用了好几秒钟展现家门口朱爸和佳倩两个被留下的人,也暗示了佳倩会是最后的坚守者。
第五场,最闹剧的一次。两个女婿捉鸡出尽洋相,朱爸做饭一次次失误,都预示着有大事发生。果然在这餐中朱爸宣布了他的续弦对象是锦荣。结果梁伯母晕倒,手忙脚乱。
第六场,全片的最后一次,姐姐妹妹和父亲都已各自组建了新家庭,留守旧宅的佳倩准备了一桌菜也只等来了父亲一人。在喝完女儿煲的汤后,朱爸的表情忽然怪异:“佳倩,你的汤,我尝到味道了。”——不仅是味觉,生活也开始有了滋味。
味觉是贯穿电影始终的一个意向,成为一条暗线。
跟味道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朱,每周郑重其事地与家人聚在一起吃顿大餐,不可谓不令人羡慕。但实际上,这看似和美的家宴却饱含了父亲无法言说的无奈:爱女儿、想沟通,但换来的却是女儿们的挑剔和匆忙宣告,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也许对于老朱来说,失去”味觉”是最好的逃避。
在味觉缺失期间,好友老温一直在充当老朱的舌头,帮他试味。事实上老温不止是他的舌头,更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老温的病逝,都预示着老朱内心的憋屈已经成疾,正在毁灭他自己。
味觉的缺失也象征了家的意义的缺失。
看上去,家倩最想走,但家宁的算盘打的最快,走的也最决绝。可能是她从生下来就没有感受过母爱,没有感受过完整的家吧,所以她早早就当了母亲。
看上去最想维持这个家的是老朱。他口口声声说,“同一个屋檐下,家人可以各过各的生活,家人之间的一份顾忌,才是家之所以成为家的原因。”
可顾忌二字,他并没做到。从第一场聚餐开始,他便已按捺不住准备宣布和锦荣交往的事,他早就不想和三个女儿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了,老朱之前的一切顾忌不过是为了最后憋个大招罢了。
自从老朱有了离开的想法,他的味觉就开始逐渐丧失。
只不过他一直未能等到宣布的契机,两个女儿倒是先接连宣布决定,这其实也为他创造了有利条件——他终于不需要顾忌走了之后这个家何去何从。
一个家,如同一道菜,当食材从被洗切烹饪到端盘上桌的那一刻,在做菜人心中大概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至于吃嘛,请君自便,如同屋里的人们,生于斯长于斯,若有朝一日心有他处,该留的赶不走,该走的留不住。
|男女:龙凤呈祥取代翠盖排翅
李安总是能反映时代,至少能反映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父亲三部曲里点滴的都有时代特色,出国热、房产热、性解放等等,各种观念上新旧的冲突汇集起来也就成为了东方传统人伦观念与西方新进思潮的冲突,或者也是两代人思想上的冲突。
影片要讨论另一大主题是男女关系,是情欲,如同饮食一样,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在朱家,老朱是精通各帮菜系的台北头等饭店退休首席厨师,由于妻子的早逝,他一个人把三个女儿拉扯大,因而朱家这几个浅尝一口就知道“火腿耗了”或“没打虾浆”的女儿们,在感情上亦未逃过中国菜的文化劫数。各自在设置了满汉全席级的要求后最终也只能臣服于未婚先孕、被遗弃和被玩弄这些既成实,走入过咸或过淡的生活。
李安说“我觉得,经常是家中最聪慧而叛逆的孩子,一眼看透家中的虚伪,却又在家庭面临解体时承担起一切,二女儿就是这样的角色。”
家倩是所有人里第一个发现老朱味觉失灵的,并因此激化了父女间的矛盾。
是她率先察觉这个家已经变味了。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逃离这个家,当她去雷蒙家做饭时,回忆起父亲在她小时候用面粉和糖浆为她做戒指的时光,她想逃离的只是那个变得苛刻又冷漠的父亲。
事实上,老朱最疼爱也应该是家倩,因为她模样最象亡妻,性格又是两人的结合,然而这种爱只能通过外人之口(温伯伯)点明,并由外人作为中介,我想李安设置老温的作用就是为父女解开心结的,而老温的去世引起了两人对生命的思考,以及中介消失必须面对彼此的慌乱。
这小小的手段多么真实地反映了传统中国那种隐忍的情感:父母子女之间彼此深爱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困境。
由于诸多意外加之买房失败,家倩想逃离的心被压了下来,即使这个家早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家倩却始终默默为这个家保留着顾忌,坚守着秘密。
无论是小妹还是大姐的离开,她都站在父亲身后默默相送。直到父亲宣布了他的决定时,在大家七手八脚把梁伯母抬走后,站在父亲身边的,依然只剩她。
看似个人主义很前卫的家倩彻底由一个逃离者彻底转变为了留守者。
而最后的家庭聚餐更是将主题再度升华。老朱味觉恢复了。然而最后家倩亲自下厨使老朱恢复味觉的情节使影片获得了圆满。
“看似最不能守住传统和孤独的人,坚持到最后。”这便是二女儿朱家倩在片中的缩影。
再从男女这个角度来看其他两姐妹的转变。
家珍重生的过程,情书只是催化剂,化妆也只是外表的“毁灭”,只有她靠在明道身上大哭的一刻,十年的压力才彻底释放。
毕竟她为这个家的牺牲,多少显得有些一厢情愿,所以当家珍选择为了那些神秘情书重新化妆之时,一辆摩托就足以载起她的幸福。
对于家倩来讲,所谓的“毁灭”便是成长。
不同于两位姐姐,她的爱情全靠自己争取,更准确说是靠偷、靠抢。纵然让观者不齿,但这就是一个从小缺乏母爱的孩子在成长中学会的东西,凡事都要靠自己。
她是家中的老幺,却极度渴望母爱,从女孩到人妻到母亲,她的重生便是由餐桌上宣布怀孕开始。她会将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尽数交给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庭。
老朱有句台词:“人生不像做菜,不能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才下锅。”
否定句式的运用很有意思。我们习惯的电影语法类似于“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不打开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是什么”。
我们对否定句式没有准备,对人生也没有准备。
以老朱和锦荣为例,最后二人在饭桌上的牵手堪称是惊天逆转。这种惊人的效果源于在此之前,李安并未对二人的心理做过细致刻画,甚至二人同框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但当观众勉强按捺住震惊,被迫接受这个事实时,就会回忆起诸多被忽略的细节:比如朱爸交待做鱼的那通电话,比如饭桌上朱爸被打断的要宣布的消息......
一顿顿星期天晚餐连缀了整个家庭的聚散离合。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曲终,人总是要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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